Wonderwall

标本展示处。

“不知名厄吹。”
“消息全关,有事请私信。”

[新鱼]Wonderwall

旧文重发。Pacific Rim AU。

原文发表于 2014.08.29.



Wonderwall



诺伊尔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梅苏特。


他那时已经从慕尼黑的大学毕业,拿着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工程学位,顺利被招进PPDC做起了技术人员,每天混迹在一群不知道都是从这颗星球哪个角落窜出来的家伙中间,过着走三步能听到至少四种语言的日子。

机甲技术部总不缺疯子和天才和疯子般的天才。诺伊尔就和某个名字略长的瑞典人各种不对盘。两个人能为环形动力核心的钛合金外壳颜色到底漆什么好大掐三百回合,各搓了几把实况如今四比四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诺伊尔简直想怒摔手柄,到底为什么这么孜孜不倦,你特么又不是莫斯科国立大学毕业的毛子。 


如果能抛开复杂的职场关系,平胸而论,香港倒真是个好地方。就凭他现在那点工资,除了买房别的都好说——虽然目前沿海地区的安全系数也就这样了。可要说实话,这工作有点朝不保夕,谁都知道各个国家嫌猎人计划砸钱太多,大量资金转而投向了生命之墙,好像把自己围起来和怪兽们划分领地就能装作相安无事似的。那堵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海岸线一天天从无到有建立起来,而曾经辉煌一时的猎人计划如今基地总部撑死了也就再有钱干最多十八个月。

虽然谁都知道一般情况下,号称坚不可摧的防线最后总是要崩溃的。Flag立那么高大概就是为了有一天被打脸,关键时刻掉链子从来都是必备属性。可大部分时候主战派都不在上风,即使不战斗就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教训明明有那么多。


和他差不多一道毕业的赫韦德斯没有留在温暖的亚热带。作为只用和机甲打交道的高级地勤,赫韦德斯被拉到了当时严重缺人的安克雷奇,半年后才随着基地的解散而调回了香港。

诺伊尔没有想到他还多带回来一个人,笑起来像小兔子一样无害,据说是他们跳级的学弟。年轻人主动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叫德拉克斯勒。诺伊尔回握,被对方意料之外的手劲捏得抽了下嘴角。

年轻就是好。


赫韦德斯站在旁边,咋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依然笑得花一样灿烂。诺伊尔盯着多年旧友现在看起来就像凋零了一小半叶子的头顶,实在不忍心往上面再撒一把盐。

他在北极圈边那个穷乡恶水的鬼地方挣扎了好几个月,齐腰的雪就一直没化过,简直冷到盖尔森基兴都看起来像是夏威夷。还好安克雷奇的基地已经被关闭了,不然谁在冰箱里呆个几年都要精神崩溃。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谁都知道这个看起来轻松的玩笑背后的含义。如果作为最后基地的香港也关闭了呢?如果这里关闭的那天也没能解决问题呢?如果人类最后就是没有办法杀死所有的怪兽呢?


没有人真的拿这个去问过勒夫。战事钟高悬在基地大厅每一个人的头顶。如果还有哪怕万分之一的胜利可能,就绝对不做最坏的打算。

去年的圣诞晚会倒是有人打赌输了,仗着喝出来的胆也只敢凑到对方边上含糊的问那么一句,声音小得像在对接头暗号。

“我们会赢吗?”

“当然啦。”

勒夫回答得淡定,所有人都起哄似的拼命喝彩。诺伊尔偏过头,正好看见马尔科-罗伊斯笑得招牌,对他旁边那位扬起一边嘴角。


他那时已经把基地里成双结对或者孤家寡人的驾驶员们都见了个遍,有熟到能一起蹭饭的,也有只对上了名字和脸的。每次警报响起的时候,诺伊尔都不确定下次在食堂里还能看见谁,毕竟这年头填坑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挖洞的破坏。

但他真不想听见任何一个坏消息。


这个圣诞愿望艰难的维持了几个月,然后终结在了上一周。又一台机甲选择了同归于尽,而他们只来得及让一个人启动脱出装置。幸好最后罗伊斯被捞回来的时候还活着,但是要等他好起来重新投入战斗的话,猪肘子估计都快凉了。


谁都知道勒夫在找新的驾驶员,这可比从超市里买一颗萝卜填坑要难多了。不过等接到通知去接人的时候,诺伊尔反而有点不太敢认了。

别误会,这个世界上长成梅苏特这样的八成只有一个。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纤细一条,眼睛很大,只是头发剪短了,再不会垂到脸颊,让人心痒得想帮他拨到耳后。

这实在不能怪诺伊尔,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梅苏特了,这期间基本上音讯全无。对方以前就不是多么活泼的性格,现在也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诺伊尔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直到第一次上机模拟的时候,他也没找到机会和对方多聊点什么。

技术部拉出最好的一组人,拿着几年前的资料数据忙里忙外了两个通宵。他们改进了驾驶服,电路内衬的传感灵敏度决定了梅苏特会脱得很光。他背对着一整组技术人员,露出不怎么晒过阳光的皮肤,看起来非常白,正准备剥掉上衣去套那件标有名字缩写的驾驶服。

诺伊尔仔细把人打量了好几遍,梅苏特这几年没什么变化,幸亏如此,他旧时测量的身体数据还能拿来继续参考,因为强化训练仍然能看出肌肤下一层薄薄的肌肉,露出漂亮又紧实的背部。腰看起来非常柔韧,能折成各种姿势的那种,再往下——

他的所有绮念在那之后都消失了。


那是一大片伤痕,看上去仍然能想见新鲜时血流如注的狰狞。它牢牢占据着侧腰边缘,一路沿微陷的脊柱向下,直到隐藏进尾椎附近的布料里。

他甚至能感到不存在的疼。这个认知让人无端的觉得冷,他只有装作若无其事,在卡紧半块后置板时用指尖悄悄掠过对方后背,故意在那块皮肤上稍微停留了片刻。他感到下面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了,就像预备战斗前的防卫动作。

诺伊尔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这个人已经和自己记忆里的梅苏特-厄齐尔不一样了。他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幸存者。他已经见过地狱。

谁都没再吭声,所有人在四百二十秒里完成该做的一切,直到最后拿出密封盒里的脊髓夹,听见哗啦一声清脆对接上驾驶服背后的装甲接口。

他好像听到一声含混又模糊的谢谢,轻微得仿佛吹口气就化了。

他无法回一句不用谢。


猎人计划最热门的那几年诺伊尔还在念大学,每天抱着一堆能练出肱一二三头肌的精装大开本专业书,为了期末成绩和教授脸色勤勤恳恳。他那时臂力好得足够让两个大老爷们练习上树,赫韦德斯作证,虽然诺伊尔抗议过好几次这种突然袭击的打招呼方式。

那个时候的人口因为怪兽造成的冲击而少了一大截,大部分学校招不满人,很多偏远一点的教室都是空的。没课又不想去图书馆的时候,他们偶尔会随便占据一间做点集体娱乐,比如开着投影一帮人突突COD。

赫韦德斯曾经在他们打巴伐利亚土牌缺人时被拉过来凑数,一伙人围坐在空闲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前就听他感慨同一个中学出来的,成绩好的半路撂挑子跑去参军,剩下那个平均线上的反而老老实实念起了大学。

诺伊尔默不作声,干脆利落痛下杀手,对着水平爆烂废话还忒多的家伙就是一顿痛宰,让赫韦德斯输到连请了一个星期的外卖。


“你不就是记恨当时他走的时候没打招呼,背着你一个人偷偷跑了吗?”赫韦德斯低头清点自己的钱包,一张脸苦大仇深,“也不至于让我买单啊。”

诺伊尔装作没有听见,把盒子里最大的那块肉夹走了。


在他和工程学位奋战的那些日子,总能在电视里时不时看见梅苏特。他会和自己那个话很多的搭档一起,顶着两个让人印象深刻的鱼泡眼,总仿佛没有睡醒。下面字幕通常会写很多,关键词不外乎梅苏特-厄齐尔,托马斯-穆勒,猎人计划,战斗机甲,灾难,怪兽,游侠,英雄。

一个宣传形象的塑造并不难,不过通常它们垮掉时也会格外容易。谁也没想过失败来的那样迅速,即使他们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从一个死亡时就不再被看做是英雄的驾驶员到整个猎人计划本身,这份曾经的希望在黯淡的那一刻将开始遭受漫长的质疑。

这是一个结果论者的世界。


不幸的是,这次测试最后也以失败告终。无论他们怎么尝试,读取到的脑波信号都远低于空白标准。

勒夫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梅苏特的肩。下一次模拟测试被定在两天后,技术部门需要在此之前找出原因。诺伊尔盯着那个穿行过无数议论和侧目的背影,模模糊糊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念头。

然后他半夜把人从宿舍的床上挖了起来,趁着这个点没人,又将梅苏特拉回了空荡荡的链接实验室里。


“不是说童年玩伴也能试试吗?”诺伊尔冲他举了下头盔。“我就想测试一下重新校准过的链接系统,帮个忙?”

梅苏特没吭声,只是满脸心塞的看回来。这个表情诺伊尔太过熟悉,他小时候就没少见。当时他们放学后还会一块窝在沙发上看足球小将,两个人曾经合计了一下双人射门到底该谁踩着谁的腿跳起来凌空抽射。结果他俩不是一个人压死了另一个至少也残了半截血条,从此诺伊尔老老实实被按在门前,只有干起守门员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真正驾驶时是会连接痛觉系统的。”梅苏特声音非常平淡,“你小时候连输球了都会哭。”

“这两件事不一样好吗!”诺伊尔几乎要跳起来,抛开八竿子打不着的童年黑历史不说,至少也要赌上安保部门那帮荷兰人没事干拉他一块切磋棍术的尊严。“不信咱俩现在上格斗训练室比划一下,四招内解决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梅苏特盯着他看了很久,叹了口气,忽然就笑了。“不是还要测试新系统吗?抓紧时间。”

诺伊尔没说他皱眉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他把模拟器的头盔带在脑袋上,直到扣好耳后的导出链接时也没把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旁边那位恍若未觉,动作利落几乎同步搞定,终于回过头来看他扬了扬手里的开关。

“准备好了吗?”

梅苏特没有直接回答,只垂下视线留出来一个睫毛纤长的侧脸,那些光影明明暗暗打在上面,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你开始吧。”


诺伊尔听过很多关于通感和同步的说法。

他当年借来的专业书里有过一段语焉不详的描述,写得不比校园剧团的先锋话剧好多少。好在那一章没有被划进考试范围,随便当个意识流看看也就算了。

自从进入碎顶基地后他得以更加真切观察,这里充满了各种一手二手真假混杂的传说——高密度高压力人群聚集地,也就这些有的没的传得特别快。


他以为自己能感受到梅苏特的一切,那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过的一切,那些改变了他的一切。笑容,泪水,痛苦,悲伤,心碎,和最后的希望。

刚开始确实也很顺利。他的眼睑深处泛起一道光,迅速扩散到意识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被照亮,无所遁形。记忆的片段化成碎屑,潮水一般迎头涌来,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要被淹没了,下意识抬起手,出于条件反射就想闭起眼护住头。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断电似的噔一声,所有视野忽然一下子暗了下来。无数将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图像和声音在碰到他之前就消失了,只留下一整片深渊的黑色。

诺伊尔有点茫然的摘下头盔,转头去看自己的通感对象。

“……梅苏特?”

对方倚在座位靠背上,垂着脑袋没有反应。诺伊尔走过去,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血迹从对方鼻腔里缓慢溢了出来。

他整颗心都停住了。


沃尔法特刚刚结束长达五个小时的手术,才睡下不到三十分钟就听见走廊有人在狂喊他的名字。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吵得估计半栋楼里没扑街的都该醒了。

“诺伊尔!你还让不让人睡——”

他猛然顿住,看清了来者脸上的焦急和怀里那具绵软得连手臂都垂下来的身体。诺伊尔任由对方扑上来翻开梅苏特的眼皮,从这个角度他看不清到底什么状况,只能窥见神医表情严峻得转头就冲他一声厉喝。

“快进来!”

他只记得自己把人放在了手术台上,那张脸格外惨白,双眼紧闭躺在同样没有生气的房间里。有人给他戴上了氧气罩,更多医疗人员纷纷涌进来,他不知道是被谁客气的请了出去,失魂落魄坐在医务室外,好像有很多人来来去去,但是谁都没有留下印象,直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上。

诺伊尔一个激灵,从浑浑噩噩中抬起头,仰着脖子直往后折时才看清阴影顶端的金毛长颈鹿。 “可乐。补充点糖分。”

他机械地打开拉环,听见铝罐发出轻微的砰的一声,已经没力气想技术部的顾问为什么会出现。


默特萨克在他旁边坐下,诺伊尔以为马上会被兴师问罪。可他等了很久,反而听见对方忽然开始止都止不住的往外倒话。

“梅苏特刚进PPDC的时候是归我们技术小组负责的。”默特萨克敲了敲自己肩膀,仰起头一副追忆往事的脸。“他脑子好,两人份的数据让他一过滤全都清清爽爽。和谁搭成绩都是优秀,一度被各部门抢的厉害。”

“后来他和托马斯出事的时候我已经被调走了,也不怎么知道当时现场的细节。医疗部在那之后给他做过一次完整的检查,上交的体检报告里说他已经不适合再参与猎人计划。那基本也就断绝了他再次参加实战的任何可能。我还以为在战争结束前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驾驶员经常需要忍受高速上下几十米,黑视和眩晕家常便饭。我不太清楚约阿希姆怎么想的,不过他总有他的道理。”

高个的那位终于转过头,直直盯着旁边的人。

“所以,你们为什么大半夜的想要尝试通感链接?”


诺伊尔捏着外面结了一层薄薄水汽的可乐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我就是想看看他脑子里都在想啥,还大半都出于私心。但他的沉默显然被当成了别的意思。默特萨克理解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还在发愣的人的后背,露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然后换了个问法。

“那你都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见。”诺伊尔抿紧嘴唇,心头飞速掠过去一阵烦躁。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低下头看着医疗室前黯淡显脏的地板,好像忽然得知自己才是被抛下的那个。“我们的链接从一开始就是断的。”


他们就此沉默,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诺伊尔觉得自己大脑空得厉害,没注意默特萨克还说了点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半夜的医疗室只有走道上还留着一排灯,光线昏黄勉强能认出四周一点轮廓。周围几乎没有人,除了轻微的白噪声外就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诺伊尔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这是个无法辨别色彩的梦。他梦见了刺痛,梦见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整个人双膝一软,就那样倒了下去。梅苏特就在旁边,抓着他的一只手,傻愣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心一点也不烫,凉凉的摸起来全是汗水。梦里的感官一片木然,像隔着厚厚一层钢化玻璃。除了梅苏特,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只想永远留住这份温度和触感。


有人在拍他的肩。诺伊尔猛然惊醒,抬头看见站在身边的赫韦德斯。

“我是来替上面传话的,”他看见对方满脸同情,顺手捏了把自己后颈。“去洗个脸,曼努。约阿希姆找你。”


几小时后,PPDC总负责人的办公室里,肇事者之一听到了神医的结论。

“典型神经元传感过载,”沃尔法特捏捏鼻梁,倍感疲惫的叹了口气。“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私人恩怨,大半夜偷偷摸摸不睡觉瞎折腾,我只知道这回真的差点弄死他。数据信息一股脑儿都搁他那断流了,压根没来得及传到你这边。”

明显是刚被叫醒的勒夫托着下巴,表情高深莫测,外套里面还露出一角睡衣的领子。诺伊尔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神医大手一挥,显然不准备管还活蹦乱跳的健康人的闲事。

“他需要留床观察一晚,明天拎回去至少休养一星期,有问题及时过来复查。别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

勒夫转过脸,看起来依然不为所动。作为拉起郎来毫无心理负担的总负责人,诺伊尔想也知道对方盯着自己下一句是要说什么。

于是他主动举起了手。

“我申请照顾他。”


这个请求毫不意外得到了迅速批准,勒夫干脆把他们俩塞到了一间房里。谁惹祸谁治理,他老老实实去梅苏特的宿舍收拾私人物品,发现即使是以一个普通人的水准来看,对方的东西也实在不多。除了基地统一发放的工装外就没几件私服,全丢在墙角的箱子里干脆没有挂出来。桌面上乱七八糟都是零碎的杂物,甚至还有一个连商标都没有的玻璃瓶,一副少女梦幻般的浅粉色,里面装着片状的三无产品看起来像不知道从哪摸来的口香糖。香港就是这点好,就算进入战备状态还是什么吃的都有。基地外开过跨海大桥就是闹市区,里面合法的不合法的总有奋战在第一线的黑市帮你解决,江湖传言他们甚至连怪兽的大脑都有办法拿到。


他想了想,打算把枕头也和被子一块裹起来。万一那家伙认床,至少总有点熟悉的东西。正要直起身时,他看见一道银色从布料间滑落,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后叮当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那是一条项链,上面挂着标准制式的两块军牌。诺伊尔弯下腰伸手捡了起来,就着日光打量不锈钢上冲压进去的文字。

只有一块军牌是梅苏特的,不过另一块上的名字也很熟悉。

他只是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托马斯-穆勒的遗物。


在这种半封闭的高压环境下,流言总是很有市场。为了避开可以预见的烦人情形,拉姆在第二天一早就把诺伊尔从技术部打发去清点新运到的零件。

他站在露天的四号平台上,因为雨水而潮湿的黑色地面一片光亮,镜子一样完整倒影出来来回回的人群和器械。有直升机按照流程降落,落地时带起的风速很大,螺旋桨高速旋转,站在周围不靠吼的话什么也听不见。

驾驶员从停稳的前排跳下来,摘下头盔和耳机,沿着前额往后掠起已经湿透的黑发。诺伊尔认出那张脸,他迎了上去。


“技术部清单,确认后在这里签字。”

他们很快完成交接任务,诺伊尔接过签完字的平板,听见忽然冒出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

“他在哪?”

“……医疗室最里面那个走廊,左手272号床。”

对方点个头就走了,没有道谢,不过也没有发火。诺伊尔望着匆匆离开的背影,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捏了一把汗。

他不太知道这种时候要怎么面对萨米-赫迪拉。


对方在PPDC里的资历比大部分人都久。他从以前就是定投机组的组长,独自领着一整个直升机小队,负责将机甲投放到他们该去的战场上。

诺伊尔知道梅苏特每一次出击都是赫迪拉亲自投放的。他也知道是这个人最终救回了他。

当时天气糟得不要说回收残骸,即使是驾驶服上自带的定位信号也时断时续。赫迪拉在风暴中搜寻了大半小时,最后终于拼死拼活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找了回来。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梅苏特能不能撑过去,如果不是沃尔法特,可能他早就和自己搭档同一天死在了PPDC的医疗室里。

这么多年来,赫迪拉的要求大概已经低到只要人还活着就好。诺伊尔不知道这该算幸运还是悲哀,鉴于他就是肇事的那个。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就连德拉克斯勒也跑来过问起了细节。

赫韦德斯在旁边一脸头疼。这种你崇拜的前辈当年和你爹一块上房揭瓦黑历史没少只是你不知道的复杂心情,偶像崇拜的青少年都是拉不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

“……你到底喜欢梅苏特哪里?”

“大概是他穿驾驶服的样子?开玩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德拉克斯勒挠挠头,他的鼻尖挺翘着,上面还有没来得及擦的细密汗水。“我只是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啊,我愿意给这个人修机甲。”

他仰起头笑了笑,视线不知道看着赫韦德斯身后的哪一点。“当时我还没有决定专业,然后我就立刻报了机械工程。”

“我就是想一直看到他驾驶机甲的样子。”


他去医务室领人的时候被告知对方嫌躺在床上憋得发霉,已经偷偷和波尔蒂跑了。诺伊尔问了一路,得知两个人在溜走的半路上还遇到了默特萨克。他简直能想见拼凑出来的那个画面,高大的技术顾问将人一把抱起来就在五十米高的升降台上转了个圈。波尔蒂笑嘻嘻的,伸手捞过梅苏特贴着他耳朵一阵絮絮叨叨。施魏因斯泰格站在旁边,即使右眼底贴着创可贴也无法抵消目光里的温柔。谁也看不出来他曾经重伤,如今身上依然留着无数消不去的伤痕。波尔蒂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甚至为了对方还练就了一身还算凑合的缝合本领,动针打结一套流程下来普通小伤轻易都不打扰沃尔法特。虽然并没有人想过如果最后倒下的那个是波尔蒂该怎么办。

诺伊尔还需要参加通感系统的额外调试,只有把那个名义上的病号放着不管。所有人都需要在两次怪兽出现的间隙中抓紧时间,待整修的部分永远不容半点误差。随着怪兽出现的越来越频繁,等级也越来越高,大部分地勤只能睡得一天比一天少。根据怪兽科学部那位头顶锃亮的西班牙教授的计算,如果再不想想办法,比起没钱,基地会先因为来不及修复而拖垮。

默特萨克就曾在某顿晚饭时举着面包打起了瞌睡。赫韦德斯也好不到哪去,每次看见他时都脸色发青,一对黑眼圈只深不浅。

不过驾驶员们要稍微好一点。毕竟他们最主要的任务只有一个。


收工时他掐着点去了食堂,看见罗纳尔多少见的落了单,一个人而不是坐在一团葡萄牙人中间,科恩特朗那一头标志性金毛居然没有出现在方圆十米,这让他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

“能问你点事吗?”


诺伊尔接过对方丢来的安全帽,没有想过会在晚饭时间被带到了机库。

两天前才出击过的机甲正在整修,腿部关节处和手肘推进器附近的升降台上能看见来来回回的地勤们。焊接的火花下雨一般飞散开来,华丽得像某种白日焰火。

这具机甲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被漆成了甜点一样让人联想到奶油的白色。可一旦凑近了细看,便能瞧见接驳处下的斑驳漆面,无数剥落的擦痕暴露出漆黑的钛合金内里,好像能窥见作为兵器内核的凌厉与杀意。

葡萄牙人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背景中面对他张开双臂。

“看看我的宝贝!她很美,对吧?”他满脸得意,像介绍自己的情人。“只有你投入了足够的爱,她才会回以对等的热情和动力。”

诺伊尔暗自抽了下嘴角。他实在有点受不了南欧人民肆无忌惮的用词风格。

“小鲷鱼也是我的宝贝,我们当时在她的驾驶舱里连神经桥测试都通过了,就差实战出击最后那一步。”葡萄牙人瘪了下嘴,显然对这件事仍然怨念不已。“但是他被半路杀出的还低我们一学年的德国老乡拐走了。哦,早知道我就该逼着他多学点葡萄牙语。都怪那个横刀夺爱的混蛋。”


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诺伊尔决定挑重点的问。

“……你和梅苏特搭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对方摸了摸硬得能当临时撬棍的发胶脑袋,“就觉得像是自己身体的延伸,做什么都随心所欲,挺顺的。梅苏特好像没有遮羞反应,因为大部分时候你都觉得顺畅的顾不上想其他乱七八糟。他会让你觉得那些记忆就是你自己的,就像你不太在意上周六食堂的菜是什么——反正每天不是豌豆就是土豆——你也不太会在意自己六岁时掀过几个姑娘的裙子。都不知道是塞在哪个角落里的东西,就算在脑内飞速掠过也一点都也不会觉得好奇。”

南欧人话很多,诺伊尔觉得他看上去好像很喜欢这些回忆,当然也可能是一直没什么人听,他一个人憋得太久。

“啊啊,梅苏特一定没和你说过猎人学院的日子多么惨无人道。战术学,格斗技,数据处理,抗压测试,每个人都翻来覆去的折腾,有时候三天睡不到五个小时。后来不知道谁搞来一个足球,然后我们睡觉的时间就更少了。”

这个男人就这样笑起来,连眼睛里都闪着光。

“有梅苏特在的时候我们总会赢得比较多,卡里姆特别喜欢他。后来梅苏特走的时候就数他最难过,闷闷不乐到连马塞洛把他的布丁抢了都没反应。”

诺伊尔非常小心不让自己真的哼出一声。“如果我在的话,你们谁也进不了球。”

对方只是耸了耸肩,“有本事来试试啊——虽然我很想这么反驳你。不过当年一起踢球的人,现在已经凑不出一个队了。”

他看了眼表,这让诺伊尔意识到他们的谈话到了尾声。葡萄牙人的英语口音里夹杂了几分伊比利亚半岛的柔软,却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最后给你的忠告,如果有什么东西梅苏特想告诉你,他自己会说的。”

罗纳尔多对他挥挥手,走了。“晚上有台风,你们早点睡。”


他最终在怪兽科学部找到了梅苏特。

对方看起来正在被葡萄牙教授抓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骂。他们用的是西班牙语,诺伊尔也听不懂太多。他站在门外等了一会,估摸着这两个人暂时大概要没完,转身就走了。


(“怕死就早说,现在还能滚回内陆去,你看看你这样,比当年在学院里和克里斯他们一道捅娄子时怂多了。”)

(“……不。”)

(“啥?”穆里尼奥没听清,瞪着垂个脸半死不活的小家伙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吃饱了饭再说话?”)

(“我不是怕自己死。”)

(“……”)

(穆里尼奥沉默下来。他听出来了眼前年轻人的言外之意,但他只是耸了耸肩,像是对这件事丧失兴趣般拿出便签本,开始重新推导在那之前算了一半的数据。)

(“反正谁都会死的。你只是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一个。”)


(你还是任性,梅苏特。只不过总有人不在意,愿意让着你。)

(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不想回到一个人都没有的宿舍,于是挑了个机库里最高的平台,坐在上面看远方夜色里的海。

迎面吹来的风很潮,带着某种躁动不安的味道。气象局已经挂上了风球警告,大部分人都蹲回了室内。诺伊尔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直到听见缆线快速牵引时发出的轻微轰鸣。有人悉悉索索从升降梯上爬出来,不出声走到他旁边,站了好一会后忽然也坐下了,两条腿伸出平台,悬在半空无比自然的来回晃动。

他们挨得很近,但是并没有任何接触。梅苏特垂着头,眼底因为神经过载还有一小块充血,和眼角连成一片,看起来红红的,好像被欺负得就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轻,可诺伊尔每个字都听见了。

“很抱歉我不告而别。”


那个时候你站在屏幕背后,每次都目睹有人最终倒下。出师未捷或者濒临胜利。只差一步,有时候永远都只差那一步。也许有你在事情会变得不一样,也许挣扎了很久结局也没什么变化。

即使这样,你也不想只能看着。




“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但是如果你开口说留下,那我就走不了了。”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你。”

梅苏特抬起头,那里原本的星空被云层所取代。放眼望去,除了人类夜景的灯火外什么也看不见。

“你是不可抗力。”




诺伊尔很想叹气。但他只是抬起手,把人按进胸口。

有些事如果用想的和用说的都讲不清楚,至少还能用别的办法传达。

等到第一滴雨水终于落到海面上时,他发现梅苏特睡着了。

那张脸非常淡定,眉头舒展,像解开什么心结似的安宁平静。压在诺伊尔肩头,重得他一点都挪不动位置,又轻得一抱就能抄回宿舍。

这货早就不再年轻,满腔心思也压根和简单挨不到边。但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些瞬间他让人联想起纯洁和虔诚。虽然谁都不清楚他真正的信仰。

诺伊尔觉得有些话可能对方一辈子也不会告诉自己。他将来可能从局外人那里听说点模模糊糊的残影,可能终生都不知道梅苏特的这部分过去。不过他不太介意。有时候比起失败者这个称呼,他们更像是通往成功的必需品。


他其实是有在通感里窥见那一丝碎片的。关于为什么梅苏特会回来。回到前途未卜的PPDC。

勒夫找上门时梅苏特正在一个小型福利院,照顾里面都是因为怪兽袭击而失去家人的儿童们。

“我觉得自己去做房地产经纪人的话可能没这个干得好。”他低头一笑,依然看起来奇妙的羞涩。

勒夫好像忍住了一声叹息。“但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而且可以做的更好。”


梅苏特-厄齐尔的名字不会作为英雄被纪念,他是最光辉名字后面的那个其他,是必不可少但却终究会被大部分人遗忘的存在,是紧急拉来填坑的救火队员,是可能活不到最后看见新世界曙光的亡灵。

勒夫看着他,他们互相望见彼此的眼睛,谁都知道他不会拒绝。

“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大概就是他们的职责,在不知道怎么办时做出决定。生也好,死也罢,总要选出一条结局未知的道路和所有人往前走。没有人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也没有人知道要做的牺牲有多少,生存的代价又是什么。

但是他们总要走下去。


诺伊尔闭上了眼睛。他有预感梅苏特最终会回到驾驶舱,回到他的战场上去。

但不是此刻。不是现在。


后来梅苏特睡了很久。他一整天都没有醒,诺伊尔有时候能听见他的呻吟,非常轻微,埋在枕头里含糊又破碎。有那么一刻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好像不堪重负。可也就只有那个瞬间,这份软弱消失得就像一个幻觉。

他掰过梅苏特的头,鼻尖轻柔蹭过耳后,暴露出左边侧颈上那一颗漂亮的痣。他不轻不重吮吸着那里,用舌尖拨弄过那个小小的凸起,再换成牙齿连着皮肤一点一点厮磨起来,直到松口时那一块地方已经被淤红覆盖。

还在睡梦中的人只是动了下脑袋,将整张脸埋进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他的嘴唇因此擦过诺伊尔胸前,一无所知的在他心口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那一场台风刚刚过去,空气非常清凉,还带着一点点海边特有的咸。天色湛蓝,云层又高又远,在地面上投下边缘齐整的阴影。

仍然有那么多值得担忧的事摆在面前,永无止境。也许勒夫孤注一掷的计划最后会成功,所有人都能活到白发苍苍,安详终老。也许……也许他们谁都猜不到结局。


可这都是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的东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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